第186章 此卷,为今科状元!

  他写得不快,但每一个字都稳如泰山。

  那些在老师林瀚文书房中反复推演的细节,此刻都化作了他笔下最坚实的血肉,支撑起那“漕海一体”的宏伟骨架。

  这已经不是一份策论。

  这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施政纲领。

  从顶层设计到基层执行,从人事安排到财政预算,从风险预估到应急预案,环环相扣,滴水不漏。

  这哪里是一个少年人的纸上谈兵,这分明是一位封疆大吏,呕心沥血而成的救世良方!

  广场上的风,似乎也变得安静了。

  高香已经燃尽了近半,大多数的贡士依旧在草稿上涂涂抹抹,满头大汗。

  有人已经写了几百字,却又觉得立意不高,愤而划掉,另起炉灶。

  有人则对着空白的纸张,双目无神,显然已被这宏大的题目彻底压垮。

  就在这时,陆明渊停笔了。

  他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,提起写好的策论,从头到尾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。

  确认无误后,他将宣纸理平,放在桌案的左上角,然后便垂下眼帘,正襟危坐,静静地等待起来。

  一个时辰。

  仅仅用了一个时辰。

  在这三百名大乾朝最顶尖的头脑之中,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,第一个完成了答卷。

  他的动作不大,但在这片被焦虑和寂静笼罩的广场上,却显得无比刺眼。

  几乎所有还在苦思冥想的贡士,都下意识地抬起头,朝他望来。

  当他们看到陆明渊那平静如水的姿态时,眼中流露出的,是震惊,是怀疑,是难以置信。

  装模作样?

  还是真有惊天之才?

  黄主事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。

  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等了。

  他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官服,快步走向丹陛。

  丹陛之上,嘉靖皇帝已经有些意兴阑珊。

  他闭着双眼,仿佛在与天地元气一同呼吸,对下方这些凡俗士子的挣扎与煎熬,似乎并无兴趣。

  一名小太监看到了匆匆上前的黄主事,连忙上前,压低声音斥道。

  “黄主事,何事惊慌?圣驾在此,不得无状!”

  黄主事躬着身子,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,却带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。

  “公公,出……出了个奇才!”

  他将刚才看到的那句开篇之语,以及陆明渊一个时辰便完卷的事情,飞快地禀报了一遍。

  小太监听得也是一愣,不敢怠慢,连忙碎步走到嘉靖帝身后,附耳将此事轻声奏上。

  嘉靖帝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,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。

  他的眼神,初时还带着几分修道之人的淡漠与疏离。

  但当听到“体用之惑”四个字时,那淡漠的深处,陡然亮起了一丝精光。

  “哦?”他发出了一个轻轻的鼻音,带着几分好奇。

  “十二岁?一个时辰?”

  他站起身,缓步走到丹陛的边缘,目光越过一众重臣,落向了那广阔的汉白玉广场。

  他的视线,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指引,精准地在三百个身影中,找到了那个静坐不动的少年。

  广场的风,吹动着少年略显宽大的贡士服,衣袂飘飘,却压不住那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姿。

  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,眉宇之间,却已然有了一股山川般的沉静。

  在这三百张或焦灼、或紧张、或激动的面孔中,唯有他,不动不摇,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。

  嘉靖帝的目光,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。

  他看的不是文章,而是气象。

  身为天下之主,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之辈,也见过太多城府深沉之徒。

  但像眼前这般,年纪轻轻,便兼具了天才的锋芒与宗师的沉静,却是生平仅见。

  “好一个……龙凤之姿。”

  嘉靖帝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
  这抹笑意,让旁边的内阁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,都心中微微一动,顺着皇帝的目光看了过去。

  嘉靖帝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在心中留下了一句话。

  此子,无论此番中与不中,日后,皆可大用。

  ……

  两个时辰后,殿前的高香燃到了尽头。

  “殿试结束!停笔!”

  礼部侍郎尖锐的声音响彻全场,所有贡士,无论写完与否,都必须放下手中的笔。

  一时间,广场上响起一片或如释重负、或懊恼不已的叹息声。

  礼部官员们鱼贯而入,手脚麻利地将三百份试卷一一收起。

  随后,在一众重臣的监督下,当场糊名,将写有考生信息的卷头封存起来。

  紧接着,所有试卷被装入数个大箱,由嘉靖帝亲自指定了打乱的次序,以示公允。

  最后,这三百份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试卷,被分别送往内阁与文渊阁。

  按照规矩,将由内阁首辅严嵩,次辅徐阶,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进行初阅。

  他们将从这三百份试卷中,选出最优的十份,呈送御前。

  由皇帝陛下亲自定夺一甲三名——状元、榜眼、探花。

  接下来的三天,内阁的值房内,灯火彻夜通明。

  严嵩与徐阶,这对政坛上斗了一辈子的老对手,此刻却不得不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,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试卷。

 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。

  三百份策论,谈论的都是“何以振国”。

  有人引宋儒之言,大谈存天理、灭人欲,认为振国必先正人心。

  有人宗法家之术,主张严刑峻法,重典治吏,以求风气清明。

  有人从农桑、水利、兵备、盐铁等各个方面,提出了自己的见解。

  这些文章,大多四平八稳,言之有物,符合一个优秀贡士应有的水准。

  但看多了,便觉得千篇一律,如同嚼蜡。

  严嵩的眉头越皱越紧,他需要的是能解决国库空虚的“实学”,而不是这些空泛的道德文章。

  徐阶则不动声色,他更看重文章的法度与经义的根基,对那些剑走偏锋的言论,本能地抱有警惕。

  两人时而交换意见,时而各自批阅,三天下来,神情都憔悴了不少。

  终于,在第三天的黄昏,十份被公认为最优的卷子,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一个托盘上,送进了御书房。

  御书房内,檀香袅袅。

  嘉靖帝换了一身更为舒适的素色道袍,懒洋洋地斜倚在软榻上,身前的小几上,摆着刚送来的试卷。

  他随手拿起第一份。

  “……臣以为,国之不振,在吏治之不清。当效太祖之雷霆手段,重整官箴……”

  嘉靖帝看了几行,便放下了。老生常谈,毫无新意。

  第二份。

  “……边患之根,在兵备松弛,屯田不兴。当广开军屯,以战养战……”

  有点想法,但还是太浅了。嘉靖帝微微摇头。

  第三份,第四份,第五份……

  一连看了五份,嘉靖帝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,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不满。

  这些就是他大乾朝最顶尖的头脑?

  这些就是严嵩徐阶他们挑出来的最优之选?

  不过是些修修补补的庸见,全无石破天惊的格局。

  他感到有些乏了,揉了揉眉心,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筋骨。

  侍立在旁的小太监见状,连忙上前一步。

  他小心翼翼地将第六份试卷展开,平铺在书桌上,方便皇帝回来后观看。

  正是这个不经意的举动,让嘉靖帝的目光,在起身的瞬间,扫过了那份试卷的开篇。

  只一眼。

  他停下了脚步。

  那双因为修道而显得有些漠然的眸子,骤然收缩!

  “漕海之争,非利弊之辨,实为体用之惑。”

  短短一句话,如同一记洪钟,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上!

  嘉靖帝猛地转过身,快步走回书桌前,一把抓起了那份试卷。

  他的呼吸,在这一刻,变得有些急促。

  他不再是那个飘逸出尘的修道之人,而变回了那个君临天下、掌控着亿万人生死的大乾皇帝!

  他坐下来,从第一个字开始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。

  起初,他看得很快,目光如电,一目十行。

  但渐渐地,他的速度慢了下来。

  他的脸上,先是惊讶,然后是凝重,再然后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。

  当他看到“改漕为兵,以工代赈”时,他忍不住点了点头。

  当他看到“市舶提举司,三部共管,圣上亲择”时,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起来,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的习惯。

  而当他看到那一段关于“引白银内流,以银为本,革新币制”的论述时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  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掀起了滔天巨浪!

  国库空虚!

  这四个字,像一条毒蛇,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。

  他身为天子,富有四海,却常常为了边关的军饷、河道的修缮而捉襟见肘,这是何等的讽刺!

  而这份策论,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了帝国的沉疴,并且,给出了一套完整而大胆的治疗方案!

  时间,在寂静的御书房中缓缓流逝。

  一炷香燃尽了。

  又一炷香燃尽了。

  嘉靖帝足足看了两炷香的时间,才终于将这份数千言的策论,从头到尾,读完了一遍。

  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,那口气息,仿佛带着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。

  他缓缓地将试卷放下,闭上眼睛,靠在椅背上,一动不动。

  御书房内,落针可闻。

  小太监们连呼吸都屏住了,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喜是怒。

  许久,许久。

  嘉靖帝猛地睁开双眼,那眼中,是前所未有的光亮与炽热。

  “哈……哈哈……好!好!好!”

  他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穿透了御书房,在寂静的宫殿上空回荡。

  紧接着,他猛地一拍书桌,站起身来,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激动,一字一顿地说道:

  “此卷,为今科状元!”

  又过了一个时辰,嘉靖帝才将剩下的几份试卷草草看完。

  珠玉在前,后面的瓦砾便再也入不了他的眼。

  他拿起朱笔,在那份让他狂喜的试卷卷头上,毫不犹豫地画下了一个圈。

  随即,他将十份试卷的排名一一厘定,递给身边的大太监。

  “传朕旨意。”

  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沉静,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。

  “明日早朝,于金銮殿前,金榜唱名,宣布今科殿试三甲进士,及状元归属!”

章节目录

都市推荐阅读: